我在日落大厦的天台上看了一万零八次的夕阳,随身听总放起那首熟悉的“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

    每每放到这里,我想如果是在漆黑无比的电影院里,那部老得掉渣的黑帮电影此时一定会倒播催人泪下的回忆杀,缓和观众在一片血光枪影之中的观影情绪。

    但生活并非是像这样的起承转合,到结局时还附赠你一首听了会流泪的主题曲。

    总之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好干完了最后一罐啤酒,几十罐银白色的啤酒成排挨着摆在地上,风一吹,易拉罐发出呲呜呲呜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哭泣。

    天台上很空旷,我想他如果要带了几百来号人,肯定都能装的下,那场面我在喝醉的时候还想象了一遍:几百多个人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我,他站在最前面,此时应该有雨,而雨一下,仿佛是一个指示信号,随即他拨一个手势,手下的人立马扣动扳机,然后万弹齐发,终结了我这惨淡的一生。

    但他什么人也没带,孤零零一个人上了天台。

    我从老式藤椅上起身,不小心踢倒了几个脚边的易拉罐,正身看他,还自觉和他保持了一米的礼仪距离。

    不过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那部大火的港片结尾时警察和卧底在天台的那场对峙戏,后来被外国人翻拍还得了奥斯卡奖,国人纷纷鸣不平,说这不是真正的江湖。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江湖呢?

    我在江湖上已经漂泊了十几年,但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点也不想去探究它的答案。现世的江湖总给人一种惊惧感,花档、赌档、毒档、鸡档……多少人的生命在黑色世界里眨眼即逝,我也背负了够多的欠债。

    我只想回到去年的夏天。

    因此我遗憾道,“你来了,可惜已经到冬天了,要不然咱们还能去一趟富士山呢。”

    脚边的易拉罐随风摇摇倒倒,像是在附和我的开场白。

    他听了这话,脸上沉重的神情却没有因此而减轻半分,他看起来很显疲态,像是好几天没合眼一样。

    “我找了你很久了。”他说。

    “其实我一直待在日落大厦,哪也没去。”我看着电线杆上停着的鸟,它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除它们外再也没有谁能听懂的话,“也不是没有想过逃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只是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最后还是找到了我。”

    我往前走,寒风肆无忌惮地扫过了我的身躯,从天台上看下去,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夜幕之下,只见城市的灯不约而同地闪烁着苦涩的笑容,“然后,梦见我从这里跳了下去。”

    他说,“那我想,梦里的我应该是把你逼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

    逃避追杀的是我,他则负责追捕。一个追,一个逃,去油麻地、陆家嘴…或是非洲游猎公园比赛射杀的那头鹿,或在开往好望角的轮船上,在甲板上跳的那一支假面之舞……可能我们到后来都已经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开始的了──只记得我们相爱。

    或者说,不是我爱上了他,而是他终结了我的理智。

    那年夏天,我们约好去富士山。为了掩人耳目,我扮作一个外地出差过来的中国游客,他化作一个日本人,贴了假胡子,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载游客的缆车缓缓上山,绕过阔叶林区,到山顶的时候还在下小雪,那儿雪很厚,尽管是在夏天,导游周女士说这座活火山已经进入休眠期了,附近的同团游客拉着她询问着附近的娱乐设施,我假意和他擦肩相撞,像所有爱情剧的开头那样,装作初相识,然后让他顺理成章地提出同游的建议。

    我们沿着那条雪路流浪,脚印踩在雪里一深一浅,气温不算高,但他说出的每个词语好似都带着温度,走到滑雪场附近,我把随身听递给他,他领过一只耳机,然后放了一首《富士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