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埃尔多的祭司来自何方。

    只是相传祭司天生异相,有着和主神肖似的眼眸,国师认其为神子,王朝奉其为国家的象征,王朝大事都由他过问,活似一尊可以走动的神像。国师问卜有他,外国使者朝见有他,王娶亲时有他,就连行房事,也照教义让他坐在帘外诵着祝语。

    他长年浸在各类安神香里,对于一切的观感是迟钝又清晰的,他每日早起净身熏香,像神像那样穿金戴银、披丝裹巾,在堂前静坐冥想,他得坐上半日,供万民瞻仰。

    他住的神殿位于王城最东边的半山腰上,那是敌军大将攻入王城之前攻陷的最后一处。那将军推开金碧辉煌的大门时,血腥气伴着焚香扑面而来,城里伤民的身体堆叠着,穿白衣的神职人员忙前忙后,哀鸣和慰语打破了神殿的宁静。

    将军看见了他,他绣着金莲的衣袍没有染上伤民的肮脏和腥臭,他俯下身来,莹白细腻的手抚上伤者的头,细细地诵着祈求不再痛苦的词句。将军看着他平静非常不见慈悲的神情,心里莫名冲出一团火,他冲过去一手掐住祭司那堆着金饰的颈,终于看见他眼里缓缓升起的惊恐,嗤笑一声把他扔到神台边。他转身下令士兵把这里的人全部处决,话音刚落,门外有士兵传话,王派使者过来说王愿意招降,只要留着王室一命,其他人随意将军处置。包括神殿里的人吗,将军问,算,算上,使者答。

    将军宣布神殿作为驻扎地,伤民赶的赶赶不了的杀掉。神殿的每个冥想室成了吵闹之地,白衣的神职人员不是自尽就是被赶走,只有祭司还留在这里。是夜,大堂一如既往地点起神香,将军极不喜这个寡淡虚伪的味道,决定下去把它给灭了。

    他借着月光看到那个惨白的身影,那个天生异相奉为神明的人跪坐在台上,身上的饰物褪了不少,长长的耳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将军看着仅仅被月光和绸缎笼着的单薄背影,正在莹莹地发着光,他像被什么吸引着走了过去。

    面前的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他眼前浮现起那些混着红雾的黑夜。他贴近了发着光几乎让他晕眩的背,抬起手细细摩挲肩颈处那层细柔的纱,触及之处没有半分细微的颤动,如同死物一般。他顺着薄纱垂下的褶皱一路轻拂,问道:

    你,为什么不走。

    他听见那个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像个刚刚找回声音的哑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是神使,要守在神的身边,传祂的话语,是祭司,要留在这个国,为国求得福祉。

    那人的声音像个濒死的人那样轻,将军将下巴抵在那人的肩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如愿以偿地感受到那人一阵激烈的颤抖,他嗅到了那股浸着冷透着苦的香气。

    他眼前已经不再分明了,他隐约望见儿时那个终身难忘的面容。那时他跟着母亲跋涉千里,来到一座深山,听说那里是主神在人间的栖居处,母亲便拖着他来了。他生时,黯天晦日,阴风阵起,被视为不详。母亲留着他,村子遭灾时,拖着他向东方逃去,他们终于见到了山上的神明。可那神明面容却渐渐与那人的模样重叠了。

    将军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那个极尽豪奢的宫殿里,满眼穿红着紫的权贵里,他是唯一的淡色。他坐在王的右侧,无言无神甚至不曾眨过眼睛,但将军的视线,甚至是除了要与王对话的使臣之外,所有护卫的视线,都被那微微发光的白给夺走了。

    按照惯例,王要进行占卜,来测算两国运势。坐在左侧苍颜白发的国师刚要起身,就被王劝止了,王念国师近日不适,不便行卜祝,这次就让祭司替行。

    问卜用的玉枝呈上来了,每个都系着各色流苏,装在白玉瓶里。他换上祭祝的礼服,薄透的纱织外袍下是混着奶与蜜的肉色,他胸口上淡金的莲状身纹在微微发亮,他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影像极了那个以苦行着称的神明。

    他选了一支坠着红的玉枝,而后转身,目光在使团那些人那里轻轻拂过。

    占卜需要提出联结那一方的血。国师解释道。

    祭司莹白的足缓缓提起,款款来到将军面前。

    将军看清了他那双长着竖瞳的翠眼,一丝不可言说的威压感袭来,将军对上他碧湖般的眼,着魔一般地伸出手来。

    然后呢,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红色地锦上戴着金铃旋转的白足,那人微微仰身舒展出的细长脖颈,飞扬的流纱绸缎间隐约可见只堪盈盈一握的腰肢,从飘舞的衣袖间露出的线条优美的手臂,还有那因舞蹈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还有他那双眼睛,那因竖瞳而显得妖冶的翠眸,本是无情无欲也几乎平静无光的眼,骤然瞪大,又迅速转为平静。将军不知还有谁看见了祭司那一刻的瑕疵,等一舞演毕,满座哗然,须臾又全场肃静,他们等着中间那位神之使者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