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青幽并非因为震惊，她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灼痛，如同火苗顺着骨头的裂缝钻进去了一般，将骨髓都沸腾了起来，噗嗤作响，响声荡彻灵魂。 而这种感觉，只需要听到那两个字便会产生——京城。 她连冷笑都冷笑不出，低下头使劲儿掐住掌心，半晌才能僵硬地牵开唇：“这么巧，我正好也要进京呢。” 按这话的表意，语气本该带着一种随意的惊喜，可惜她发白的脸色和压也压不住的滔天恨意实在很让人跳戏。 似乎说的是：你也要去京城啊，真好，那你们死一块儿吧！ 顾曳收回视线，往话里装上漫不经心：“哦，东边三百里外倒是有条大河，逆流而上可直抵汴京，你应许可以游过去。”说完便直接转身又接着收拾东西去了，走了两步又转回头来，笑嘻嘻的好人模样，“对了，鱼姑娘，不必谢。” 青幽回过神来，半天才懂他什么意思！ 谢？呵，那我可真是谢你八辈祖宗！ 青幽拧眉，书生倒是点醒她了，她现在甚至是个黑户，她要是想上京城，恐怕还真得靠游了。 人类就是规矩多得要命，连离乡出个远门都还必须身附官府的通行印信，妇人更是苛刻，若是没有父兄或者丈夫陪同，妇人独自出门远行是不予法容的，抓着了直接沦为娼妓，真是踏马操蛋的规定。 黑户啊，自己现在还是个黑户……等青幽想通这点，抬眼再看书生时，眼神都不一样了。 顾曳冷不丁回头对上她的视线，后颈一下就发起毛来。怎么形容呢，大概以前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顶多也就像看一块即将要按上砧板举刀狠剁的死猪肉，可现在就不得了了，现在她看过来，简直宛如在看一块可以先奸后杀的死猪肉…… 果不其然—— “听着——” 她几步走到面前，一把抓住顾曳的手，力道大得不容人忽视，语气更是毫无回转余地：“我要和你同行。” “我可以拒绝（吗）……嗷~~”顾曳话还没说完，手腕一下变形，骨头都差点被捏断。 “鱼姑娘鳍下留情！！” 顾曳哭笑着讨好，“好好好，小生我知道了，您要和我同行，同行便是了……” 他连连点头，忙不迭地保证，可怜的手腕这才被放开。 鲛女确实不是上辈子那条鱼了，她不再身躺砧板，任由人类宰割。抛却上辈子初入人世的天真纯善，从地狱返回，她此时甚至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孔武有力！ 对比起来，弱不杀鸡的书生简直就太可怜了。 顾曳小心地捧着自己已经开始红肿的手腕——执笔的右手腕！他不满地瞥过去一眼，却敢怒而不敢言：“先说好了，你要跟着我也可以，不过我们先约法三章。” 青幽见他吃瘪，心情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果然，再贱的人，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她满意地点头：“你倒是先说说看。” “第一！”顾曳用没受伤的手竖起一根手指头——“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君子动口不动手！” “小生我赴京是为了赶考，赶考意味着什么你一条……名姑娘想必是不懂其中意义的，反正我狠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把我伤狠了或者因为你其他什么的缘故导致我无法参考，我必定跟你鱼死网破！” 青幽：“嗤……” “第二！”顾曳高举第二根手指，但语气已经蔫巴下来，“当然你是鱼我是网。” “第三，我怙恃已亡，家无姐妹，你若跟我同路就只有一个身份选择，就是扮作我的娘子，但小生以后保不齐是要尚公主的……” “我也太吃亏了。”这样一想，书生当真一脸为难状，既心痛又忧虑，青幽在一旁看着，白眼都已经翻上天了。 你当公主都眼瞎？ 青幽在心里吐槽，但也无意在此时和他争个高下，这书生酸腐得很，若真把人给气急了，恐怕还多的是麻烦事，这臭书生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 青幽胡乱点头敷衍着应下来，催促道：“赶紧收拾东西，我今日就要出发。” 一人一鱼收拾一通，临出发时，书生瞪大眼，行李的三分之二不是别的，是水！一分不值的水！又重又沉的水！ 对此，青幽显得很冷淡：“我伤还没好，离不得水。” “那就等你伤好再出发！”书生咆哮。 “不。”青幽半无商量地吐字，恐怕没有人能理解她这种偏执的强迫，她将头转向院外，眼里有种凝固的浓重。 阳光洒在她身上，侧面有水珠晶莹，但阖住的唇尚有死皮，美丽却历经摧残，本是娇柔又危险的生物，徜徉在海底，现下却沾染了两辈子人类的侵害气息。 她的灵魂并不再完美，却又更加地美得惊心动魄。 顾曳收回眼，一言不发地挑起扁担：“跟紧我。” 青幽闻声时，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书生双肩驼着重担，那本该她自己挑的担子竟被他挑在了肩上，水在桶里晃了又荡，他此番竟颇有风度起来。 前面的人留下一个吃力颤微左右摇摆的背影，以及……青幽低头，她脚边是属于他的背笼。 背笼顶上还安了一片遮阳布，青幽看看背笼又看看前面扛水扛得东倒西歪的书呆子，眉头拧了半刻。 等她试图将背笼背上身时，背脊直接被压得一弯。 青幽脸一木：呵呵。 去你妈的风度！ 两人就此上路，刚走出半里地，书生突然停下转过身来。他撂下扁担，几大步的走到她跟前，嘴里焦急道：“不行不行，你不能跟着我，你这双眼睛一看就非我族类，我会被你拖累！” 青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似讽非讽。 顾曳只见她慢频率地眨了两下眼睛，那绿波盈盈的眼眸就如同慢慢洇散的涟漪一般，瞳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到最后深入黑墨，如同风暴中心的风暴眼，望一眼便足以将人的精魂吸入进去。 他骇得一退。 过于危险而迷人的一双眼睛。 青幽散去眼中浓色，不过片刻功夫，她的眼睛就与人类一般无异了，只是在正对阳光时，里面像有流转不停的浓绿，像水底深处荡漾的墨绿海草。 若非身上有伤，她会看起来更像人类。当然，这只是她的自以为，鲛女对于自己的美貌在人类社会中依旧没有清晰的定义。 就如同此刻，她在变化了瞳色之后，见对面书生除去满脸骇然之外，眼角眉梢依旧带着隐隐不赞同时，便忍不住沉了脸色：“你还想怎样？” 书生只是啧啧摇头，而后上前两步，“刺啦”一声，他随手撕开衣袍一角：“你美得就不像个人类。” 青幽一楞，他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倾近，三角形的布块绕至青幽的脑后，飞速打了个结，鼻梁以下面容全部掩盖在布襟之下，而后一个后跳，跳离她跟前。 他得逞地笑：“这样就勉强同行啦！” 青幽蹙眉摸了摸脸上的“脏东西”，她嗅觉灵敏，面上遮了这么一块布，和整个呼吸被他拢进衣摆里有什么区别？ 若不是确实不想节外生枝，青幽简直想把这书生的脑袋死死摁进污泥里，最好再踩上两脚！ 她黑着脸，勉强忍住心中的气：“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赶紧上路。” “非也非也……”顾曳摇着一根手指头，“小生可没有闹，这是着实在为了你好，鱼姑娘可不要辜负小生一片良苦用心呐。” 青幽头上直突突，她发现这书生不仅世故奸小，还甚啰嗦，简直哪哪找打，要不是他对自己还有点用……青幽看也不想再看他，忍住背上这重死人的背笼，一个过肩撞，撞开书生，将之丢到身后。往京城的方向赶路，两人避无可避地需要穿过镇上的东街，更莫说鲛女现在身上有伤，顾曳是断不可能让她徒步赶路的，牛车至少得租一个，至于盘缠的事……唉，确实囊中羞涩，不过再说吧。东街被称作牛车一条街，车主在车牙子上打着瞌睡，满街都是熏人的牛骚味。街背是喧闹满座的青楼，那些在楼里尽了兴的男客们分为两种，一种是腰缠万贯、家底颇实的有钱老爷或者富家二代，他们出行或是有自家随驾或是坐上等马车，这臭烘烘的牛街自是入不了他们的眼。这第二种男客才是这些牛车车主们的等候对象。他们一般住在不远的城外，平时有几个小钱可供他们十天半月地往那青楼上一坐，腿一翘上，点上楼里最便宜的姑娘，春风一度后，赶在日暮宵禁前坐个牛车回家给糟糠编个由头交差。当然，也不乏那屁钱没有却抱了有钱老爷或富家二代的大腿，蹭了桌上美酒还摸了姑娘嫩手，最后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用三餐饭钱换辆牛车代步回家的。不过过了今朝，这城里一切都不会再关顾曳什么事，至于衣锦还乡，他那时估计已经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任务世界了。只不过，还得过了今朝。日头还尚早，但街背后青楼里的歌舞声已经绚烂开，与这满街牛骚味格格不入得像两个世界，可偏偏又毫无违和感。顾曳相中了一头牛，已和车主谈拢价格，因左右杀价耽误了些功夫，正准备要上车了，结果一回头，鱼不见了？？！！顾曳转头，摸出几个铜板的定金，对着牛车车主：“先不出发，再等我一会儿。”说着就转身快步去找，牛尾巴扫赶着蚊子，车主满意地掂量小钱，顾曳却是急得大汗都出来了。主街人影散漫，一眼望去根本没鱼的影子，顾曳东找西蹿，把附近几个小巷全都翻完了，跑了一刻钟，从街头翻至街尾，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就差去扣牛肚子了！代表着希望和生命的明亮光芒透过破屋烂瓦的空隙投射过来，灰尘和陈腐的气息在光里舞动叫嚣，双手撑着膝盖，汗水顺着下巴流淌低落在地，抹了一把汗后，眉梢和眼睫都被汗水糊了个遍，顾曳大喘着气，艰难地站直身体……没能找到人，哦不，鱼。——“你在这里做什么？”“！”冷不丁的声音响在身后，顾曳没被吓得半死。他转过头，好端端站在三米开外，浑身透着戒备劲儿的，不是那条他找了大半天的鱼又是什么！顾曳终于落下心，他往前走近两步，还未平稳的气息，咸湿的汗，清幽拧了拧眉，狐疑地看向他：“你莫不是在找我？”顾曳切换回书生那副没心没肺的势利模样，不在意地笑道：“散步呢。”清幽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冷着声线：“那下次记得挑个好点的地方。”顾曳眉头一挑，好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