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都城外二十里,有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叫做陶村。村民们临绣水江而居,衣食所需都出自这里。五月天里日光渐暖,江水温和,正是浣衣的好时候。这一日下午,江边照旧来了许多人,只是她们的衣篮盆桶都堆在一处,人却远远地聚在水边。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比平日里的人还多了不少。人们面朝江水站着,有的指指点点,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轻声掩泣着,但都眉头紧皱,脸上露出惊惧难耐的神情。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站在大人的外围,拦着小孩子不准靠近。

    赵宝船打着呵欠拨开人群,终于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马背上颠簸了一路,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府尹派公差到他家里去寻他的时候,他才刚刚睡着。可合上眼皮梦还没来得及做一个,就被叫了起来。

    “宝船啊,城外陶村又有命案了。就辛苦你走一遭?”府尹佝偻着背拍拍他的肩,笑得像只阴险的老狐狸。

    “今天我不当值。”赵宝船一个月也歇不了两天,好不容易休息,实在是不想去。

    “别呀,差功簿上给你多记两笔。”

    府尹这老算盘总能拿住人的命门,多记两笔,到月末又是多少白花花的银钱,赵宝船无法拒绝。可来到陶村看看,才不得不感慨,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天下没有白给的银子,眼前这案子,估计又不好办。

    在人群前面,是清早江边冲上来的一具女尸。村民将她拉出水后给她盖上了一条席子,她的右脚露在外面,鞋袜已不见,竹竿细的脚踝上一根红绳却仍系着,和她身下破烂的绿衣裳挨在一起,红红绿绿地很惹眼。她的头发乱糟糟地铺在席子另一头,粘着泥沙土砾,经太阳晒干后看起来就像一堆杂草。

    “师父,村里人都问过了,陶村没有人口失踪,也没人认识这女子。清早有人来江边打水就看到她在那儿了,估计是从上游漂下来的。”

    赵宝船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竹席,跟徒弟说了声,“先回衙门吧。”然而他眼皮跳了跳,心里却不由得凉了半截,这女子面部支离破碎,皮肉模糊,看着着实可怖,传回彭都,指不定又要掀起什么秘闻诡事,搅动人心。

    回到府衙,经仵作验尸,该女子有多处皮外伤和骨折,致命伤是头部的一处伤口,该是被钝器反复击打所致,是很常见的凶杀手段。但令仵作感到为难的,是她面部的伤势,那脸面条条缕缕,像蜡油般溶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模样。仵作推断应该是被利刃割伤后又被泼了什么毒药毁容,但究竟是什么毒药,仵作竟也不知。

    受害人的身份成谜,乃是破案大忌。赵宝船将那女子随身的物品仔仔细细翻了几遍,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只镯子上,据他徒弟讲,那镯子并不戴在那女子的胳膊上,而是揣在怀里。他对着太阳里里外外看了三五遍,才终于确定,那玉镯子不是普通的镯子,而是季玉镯子。

    季玉他曾见过的,一点点便价值不菲,是珍品也是稀品,在彭都的小店小铺里并不常见。而打出季玉旗号的,在彭都只有一家,那便是梓桐路上的琅花阁。

    赵宝船漫着步来到琅花阁,午时燠热,人并不多,除了两个小厮进进出出在忙,几个丫头都躺在窗边的躺椅上歇息着。只有柜台后面的女子写写画画好像在算些什么,自顾自忙着,他在店内转悠了一圈都没见她抬起头来。

    “咳—咳—”他清清嗓子,这才看见她放下手中的笔,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自赵宝船进门时起,章任之就注意到此人与众不同,虽身着便服,却看得出是官府所派发。他在店内四处察看却不说话,不知有何目的。

    “我是府衙的捕快,”赵宝船亮了亮腰牌,“彭都城现起了一件案子,来此是有些事情要问,”他边说边从胸前掏出那季玉镯子和一块衣料,“这两件物事,你可认得?”

    章任之对那镯子倒不大认得,只能辨出是季玉的材料。但那衣料,一拿在手里便让她想起一个人。

    “这镯子应是季玉所制,但是不是店中所出,我不大清楚,还得找店主查查账簿。但这衣料,我确实认得的,应该是我制过的一件绿纱裙。不知,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裙子卖给了什么人,你可还记得?”赵宝船无视她的问题,神情严肃,继续追问着,咄咄逼人。

    “是软玉轩的一位姑娘,名叫桃夭。是她出什么事了吗?”章任之再次问道。桃夭曾来过琅花阁几次,温柔和平,行事洒脱,两人相谈甚欢,章任之很喜欢她。不久之前她说她要嫁人了,章任之很为她感到高兴。然而眼前冷面的捕快和手里脏污破烂的衣片却让她不禁胆寒,这绿纱裙本该是桃夭珍爱之物,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还记得桃夭的百般恳求,说是在她的家乡,女子在出嫁之前要穿一袭绿衣给她的心上人看,她才不得已忍痛割爱,将这件做给自己的绿纱裙送给了她。

    可赵宝船对她的问话仍旧充耳不闻,听到回答甚至没道一声谢,转身就出门走了,匆忙间,甚至将刚好进门的裴思和一肩膀撞倒在地上。

    “喔—喔—”,裴思和抱了一筐酒,在门边晃悠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谁啊?走路怎么不看人啊?”她把怀里的酒交给来帮她的小厮,随口抱怨着。